真是一个奇特的存在:一些瓶瓶罐罐、几朵花、一点风景、低饱和度灰色系——这几乎是一位画家终身创作的全部。他赢得了世界性的赞誉。他始终如僧侣般自制,始终谦虚,并以最大专注,热诚投入创作。
绝大部分作品都诞生于一间十几平方米小屋。
意大利著名版画家、油画家乔治·莫兰迪,在1957年1月6日的一封信中,曾经说道:“视觉世界所唤醒我的仅有的兴趣,集中在空间、光线、色彩和形式。”
对主题和形式的限定,使得简单物件,呈现奥义万千。
1清醒
莫兰迪1890年生于意大利北部城市博洛尼亚,一生未曾远离家乡。没有辉煌履历、亦无情史记载,如苦行僧般,艺术可谓他唯一信仰。他用简省而一丝不苟的方法,让人们通过“看”,了知“真实”。
摒弃概念、语言、风格化的归属呼唤,也摒弃与他生活的时代的交叉,他选择静物,作为其人生和艺术的载体。若果,我们能了解20世纪初期他所处的地域和政局,便能体会,这种选择的明智与孤勇。
仅从艺术方面来说,作为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中心,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的莫兰迪,受到传统的深厚滋养。后来,他曾与未来主义结缘,投入过形而上绘画的实验,甚至“曾与立体主义擦肩而过”,但最终,他以清醒头脑,步步构建起个人风格。
今天,我们提及莫兰迪,熟悉的,是广为商业借鉴致敬的“颜色”,然而,“莫兰迪色”之所以高级,正是源起与艺术家刻意与时代、与公众、与诱惑的疏离。
“静物是最为谦卑和最私人化的绘画形式——它最不具有公共性、社会性、政治性及史诗般的特点。”
在他所描绘的对象中,日常用品上的灰扑扑柔光,如岩屑一样久长;瓶瓶罐罐的组合,单独聚焦有时,挤压排放有时,却毫无冲突之感,仿佛孤独时自然、合群时自然,它们以自己不变的形态,在光阴流逝中,对抗着涣散。
这是艺术家自己选择的对抗。
2忠诚
宏大而永恒,是否只存在于无法触摸的广大宇宙,和难以言述的人间法则之中?我们所能寻求的真实、信赖、安全,在简朴之中,有没有存在?
里尔克曾在他的诗歌巅峰之作《杜伊诺哀歌》中这样写道:
也许,我们在此只是为了讲述:房屋,
桥,泉水,门,瓦罐,果园,窗子——
至多是:塔,碑柱……然而,听我说,
要述说得就像事物,自内心深处,
从没有相信己身……
他的这段话,与莫兰迪的创作理念其实有呼应。在他的画笔下,通通简朴之物,宏大神旨消解,在“形”与“神”长久的纠缠之中,“形”成为了唯一的答案。如是,回归事物本来面目,而不是萦绕在其上的种种诉求、欲望。让瓦罐成为瓦罐,让碑成为碑——追索一种纯粹状态。
莫兰迪曾多次表达了他对数学原理的偏爱,以固定程式描述规则,有迷人而不可动摇的魅力。作为一位选择“表达”的人,则无可避免在其艺术载体上,承载自己对于世间的诠释。极大的克制,克制于对主题和时代的迎合,克制于情绪对真相的混淆——
在人生的所有风暴中,让我们选择一种最简单的行动,作为图腾。
静物就是他的图腾。
他带领众人进入观看的世界,不过,这个世界并非简单复制真实的物件,他配合了自己特有的色调,以二维图式的布列,在主观的角度,融入了自己的抉择,为观众呈现了另一个真实世界。这个世界从无游移,它既忠实于所有瓶瓶罐罐,也忠实于艺术家未曾改变的信仰(如果可称为信仰的话),于是它真实存在。
可贵的是,从无游移——于是“忠实”成为了“忠诚”。
“莫兰迪以教徒般的热忱投身于单一的绘画主题,他的自持、自觉的姿态,使他成为艺术探索之路上一位真正的思想者。”
3永恒
那么,平凡之物所展现的真实,是否也有动人力量?
一幅艺术家创作于1951年的瓶花,暗白花瓶之上,一缕粉红黯青花纹,与其上的几朵玫瑰,形成一束安静存在。光线从左侧漫漶,花瓣颜色变幻,有极为无可奈何的稍纵即逝,像花瓶的坚硬无改一样的无可奈何,但这样的结合,却产生了一种稳定的呼应。
我们深知花瓶是长久的,花朵是频繁更换的,而每次,当我们把它们结合在一起,那一刻,却是,的确,曾经生起过,天长地久的期待。
他把这一切,忠实而清醒地做下了记录。
并实现了不可能实现的永恒留影。
参考书目和文献:
1.《朝圣者的碗钵 莫兰迪画作诗思录》,[法]菲利普·雅各泰著,光哲译,商务印书馆,2019年10月第1版
2.《“素朴”的莫兰迪》,梅德韦·列文斯坦,郑英锋、李临爱译
3.《探问“真实”——莫兰迪》,孟绘霞
4.《与东方艺术不期而遇的莫兰迪》,赖显文
■本版图片来自《朝圣者的碗钵 莫兰迪画作诗思录》。
■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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